影片《真正的痛苦》(“A Real Pain”,2024)剧照
张璐诗:影片从游客视角出发,通过一趟寻根与和解之旅,探究一个问题:该如何去面对压抑的悲伤和未解决的痛苦?
文 |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璐诗 Lucy Cheung
上周,在伦敦英国电影学会(BFI)看了一部新片:“A Real Pain”(真正的痛苦),片名在字面上含有双关意思:既指影片中一位“麻烦透顶”的主角,也指一段真实而痛苦的历史。片中饰演一对美籍犹太表兄弟的美国演员杰西•艾森伯格(Jesse Eisenberg)与基南•卡尔金(Kieran Culkin)在放映结束后出场,回答了现场观众的一些问题。
这是一趟由六位美国游客加上一位英国导游组成的“犹太历史之旅”。影片从普通游客的思考角度出发,通过一趟寻根之旅去探索人与人的交流,引出观众心头的百般滋味,并催人思考:如何去面对压抑的悲伤和未解决的痛苦?
这部三百万美元的低成本群像影片,由杰西•艾森伯格编剧兼导演,已获得2025金球奖音乐类或喜剧类最佳影片、最佳剧本、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四项提名。
作为影片故事的创作者,杰西自己就是波兰犹太人的后裔,而创作的念头,可以回溯到2008年杰西与妻子一同到波兰的寻根之旅。影片最后在波兰的取景地,正是现实中杰西姑妈在逃离纳粹之前的家。站在姑妈故居门外,当时杰西的反应是:我的家族曾经在这里繁衍生息,而且远比在纽约的时间长,为什么自己却毫无深刻的感受?杰西说,当到了筹备自己的第二部长片时,他就试着去“缝补这个缺口”。上个月,杰西还加入了波兰国籍,他以此作为“一种自感充实的方式”去理解这段历史。
二战结束已接近八十年,然而环顾欧洲,逃离战火的移民却并没有止于历史。两年来,波罗的海的乌克兰移民激增。今年夏天在华沙旅行时,一位本地的导游库伯(Kuba)就曾告诉我,目前波兰有大约30万乌克兰人,大多数移民的安置问题都是由华沙本地居民主动支援去解决的。比如,库伯有朋友就打开家门请进一家五口人来住下。
库伯告诉我,有一道奶酪馅的饺子,传统上一直被称为“俄罗斯饺子”,从两年前开始,华沙的餐馆已普遍将这道菜改名为“乌克兰饺子”,其中一个原因是如今在餐馆工作的有不少是乌克兰移民,改名也是为了照顾他们的感情。
记得从维尔纽斯坐火车往华沙的途中,立陶宛和波兰的边防人员轮番上车查护照,那一刻我找回了十多年前独闯西伯利亚大铁路时的惴惴不安。两国之间本已不存在边境,在华沙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的朋友听说之后也觉得意外。第一次查护照,有一名小伙被请下车去了,见他与边防人员交谈了一阵,被带到了边防站的方向,而我们的火车已经开走。查护照的时候得知邻座一对老夫妇来自乌克兰。将近八小时的行程,两人各自拿着书在读。
电影“A Real Pain”当中有不少乘坐火车旅行的场景。而影片主题也令我想起,在华沙坐火车时,同车厢里就有一位自称来“寻根”的美国小伙子,父母是波兰后代,他长大后就决定飞过来看看,学一点波兰语。如今他每年都会来一趟。对我而言,“A Real Pain”的故事因此更显真实。
标题“A Real Pain”起得妙,其双关含义里,既指向波兰犹太人离散一代的痛,也暗指了社会之中有时人与人相处的处境,比如片子中的Benji这个角色就是令人很难应付的real pain。但导演杰西并没有刻意设计一个催泪点。甚至在进入昔日集中营拍摄时为免“神化痛苦”,杰西只是简单设置了摄像机,让演员们一一走过,演员脸上的震惊或恐惧表情全是真实的。在他迄今得到的反馈看来,观影者被触动的段落各自不同;在BFI看片现场,泪点较难指出,但笑声最大的仅有一处,而且并不明显:那是由温和的“亲犹者”英国导游Will Sharpe所带出的尴尬社交细节。
以旅途中的一行人作为剧情的驱动力,这部群像电影中最抢眼的必然是在社交场合里极受欢迎的“圣傻”角色:Benji。基南饰演的Benji奔放自由,行为常在“天真”和“幼稚”之间摇摆,杰西的角色David则是一位拘谨的网络广告推销员,生活中渴望秩序和组织。祖母刚去世不久,两人因此相约到波兰探访她的故乡。
一腔激情但说话不经脑子的Benji,随时打破和谐的旅途气氛。比如他在波兰乘坐一等车厢的火车时,忽然质问起舒适旅途的道德歧义;在犹太古墓园里,又忽然冲牛津毕业生导游James开嘴炮。种种“不合时宜”的言论,却偏偏都能说中人心,进而逼人思考:到底怎样才能当一个“好人”?整天埋头图书馆研究历史,满腔犹太文化知识,是不是就已足够?
影片《真正的痛苦》(“A Real Pain”,2024)剧照
基兰和杰西在影片中饰演的一对表亲性格和际遇截然不同,平常极少来往,旅途中却同住一间双床房。两人的共处有幽默也有感伤。BFI台上的基南和杰西,给人感觉就跟还在戏里那样,一个任性,一个有点往回收。杰西说,基南对于他自导自演、还一边指导其他演员的方式十分抵触,开始时杰西一给他提意见,基南就会让他“走开”。基南还定下规则:拍完第一遍之后杰西不能提任何意见,必须拍第二遍以后,基南才会接受导演的意见。杰西冲着基南说:幸亏他天分极高,在电影中表现出色,否则局面不可收拾。
影片的摄影师Michał Dymek是一位华沙“90后“,片中有一段用旁白配空镜呈现的波兰小城今昔对比,视觉与情绪上都很具冲击力。跟随着他许多诗意的长镜头,我感觉又重游了一回华沙。比如看到两位主角坐在街边喝汤的情节,就想起了波兰最有名的酸面汤,用老面发酵而成,汤里还会有香肠片和鸡蛋,十分醒胃。对着这碗汤,影片里的杰西作出保守的美国游客状,基南却是满心欢喜风卷残云地把汤勺进嘴里。
看这部犹太人后代在波兰的寻根之旅,我一边想着自己在华沙的旅途。印象很深的是,在离开波兰的火车上,一位目测五六十岁的华沙女子带着女儿去柏林度周末,当她主动与我搭讪时,先问起我去华沙做何事、最喜欢哪里,第二句话就提起“德军摧毁了波兰的一切”,她父母就是参与过战斗的幸存者。
在华沙,我的本地导游库伯给我讲市徽上手执剑与盾的美人鱼传说。有一个版本叫做“美人鱼和渔夫的故事”:很久以前,两条美人鱼从大西洋游到波罗的海,一位游到了丹麦的哥本哈根;另一位更有探索精神,沿着维斯瓦河游到了今日华沙附近。有一天,她被一位贪婪的商人捕获,并关在笼子里,供人参观以牟取暴利。一位年轻的渔夫被她的歌声催眠,最终将她救出。作为回报,美人鱼承诺永远守卫这座未来将建起的城市。
传说中承诺永远守卫这座城市的美人鱼,“在二战中失败了”。摄影:张璐诗
“可是”,库伯转过身来:“你看二战就知道她失败了。”他说自己90岁的祖母,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德国总理时都会说一句:“波兰人永远不会与德国友好。”库伯的祖母那一代人经历过战时生活,他们的民族感情也像老城广场上王宫的时钟,一直停在老王宫被德军轰炸的11点1刻钟之上。
但对于库伯来说,历史已经有了时间的隔膜。他说,今天波兰到德国找工作的人很多,德国汽车和电子产品等制造业,也对波兰原材料的提供和零配件生产十分依赖。两国今天是重要的贸易伙伴。
从开始到结尾,“A Real Pain”都贯穿着波兰作曲家肖邦的钢琴独奏曲。记得夏天时我在华沙30度的烈日下走了大半天,也没能“免俗”,去看了埋着肖邦心脏的教堂,然后沿路走到二战期间被完全炸毁后重建的老城与市集,再走过玛丽•居里,也就是“居里夫人”长大的地方。她的家离维斯瓦河不远,而离纳粹时期的犹太人隔离区则更近。导游库伯在地图上向我比划出当时隔离区的规模:比老城大四五倍。发生在这里的“华沙起义”也成为二战期间规模最大的一场抵抗运动。
我在华沙时的住处,是被视为“华沙起义”制高点的前度波兰地标“Prudential Building”,波兰建筑师马尔钦•温费尔德(Marcin Weinfeld)设计的这幢楼在1934年建成时,是当时欧洲第二高的建筑,并以功能性和现代主义风格影响了后代欧洲多位建筑师。不过最有历史意义的是,这座16层高楼的钢筋混凝土结构,在“华沙起义”期间承受住了德军的炮弹,尽管顶部被炸毁,但楼体只是晃动了一下,并没有倒下。二战期间,波兰人民还将国旗插到了作为华沙地标的这幢楼顶上,大楼由此而成为了华沙人民抵抗占领军的象征。
二战尾声由波兰家乡军抵抗德国士兵的“华沙起义”,从事前预计的几天战斗发展成了63天的持久站,结局对于波兰士兵相当惨烈。
电影里有一个场景,Benji带头在华沙起义纪念碑跟前摆出戏谑的姿态留影,原本还有点犹豫的其他游客,也逐渐加入摆拍行列,除了David。在David笨拙地逐个手机拿起来帮大家拍照时,我们看着静默雕像面前肆无忌惮的喧哗,稍稍感到不舒服。游客应该如何感受历史?这是杰西的又一个提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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